2021-09-06 11:58:12首页
曹雪芹写宝黛,总是惯用反笔,明贬实褒,尤其对宝玉更是如此,甚至在宝玉第一次出场前有两首《西江月》针贬之,说他:“天下无能第一,古今不肖无双。寄言纨绔与膏粱:莫效此儿形状!”——完全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反面典型。
而这使得读者也因此得出了一个错误结论,觉得宝玉不爱读书,满腹草莽,正如小厮兴儿说:“他长了这么大,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,谁不是寒窗十载,偏他不喜读书。”
——然而当真这样想,我们岂不同兴儿一般见识,错会宝玉了?
那么宝玉当真不喜欢读书吗?他的学问又到底怎么样呢?我们且从头细看——
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时,第一个问题便是:“妹妹可曾读书?”然后才问名字,又引经据典地举出什么《古今人物通考》来,给黛玉取字“颦颦”;后来见了秦钟,感其人物俊美,也是先问他读什么书,而后才“二人你言我语,十来句后,越觉亲密起来。”
只从这两点,已经足可见出宝玉并不是不读书,而只是在意别人读的什么书,寻找合乎自己频道的知己而已。正所谓以文会友,道不同不相为谋。
香菱为学诗而耽精竭虑,如痴如魔,宝玉感叹:“这正是地灵人杰,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。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,谁知到底有今日。可见天地至公。”
在他的标准里,香菱是个品貌兼优的好女子,但如果不读书,就“虚赋情性”了,就“可惜”了,就“俗了”;如今到底开窍,要学诗了,就是“地灵人杰”,“天地至公”了。可见他有多么在乎一个女子的学问。
因了他这话,宝钗笑道:“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,学什么有个不成的。”宝玉便不高兴,没有接茬。因为宝钗说的跟他说的是两回事。宝钗的学问,指的是仕途经济,是理性的学问;而宝玉的苦心,则说的是诗词歌赋,是灵性的学问。
也正是因为这一点,宝玉视黛玉为知己,对宝钗则始终敬有加,爱不足。
后来湘云也曾劝他:“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,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,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,也好将来应酬世务,日后也有个朋友。”
宝玉听了立刻道:“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,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。”还说,“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?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,我早和他生分了。”
可见宝钗、湘云所说的“仕途经济的学问”在他眼中,都是些“混帐话”。正如后文袭人说的:“凡读书上进的人,(宝玉)就起个名字叫作‘禄蠹’;又说只除‘明明德’外无书,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,便另出己意,混编纂出来的。”
这些话,进一步印证了宝玉不是不读书,而是对于“读书”另有一套自己的选择标准和评判道理。
书中正面描写宝玉认真上学的,只有第九回《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》。
清早起来,宝玉来给贾政请安说要上学去,遭到父亲一阵抢白。但贾政终究是在乎儿子的学业的,因此又特地叫了跟宝玉的李贵进来细问:“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,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!”听李贵说是“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《诗经》”了,便又发话说:“那怕再念三十本《诗经》,也都是掩耳偷铃,哄人而已。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,就说我说了:什么《诗经》古文,一概不用虚应故事,只是先把《四书》一气讲明背熟,是最要紧的。”
可见,在贾政这样的“正经人”眼中,《四书》才是真学问,《诗经》古文则都是哄人的虚应故事。因为古时考科学,《四书》是必考科目,更是八股依据。
然而宝玉偏偏在诗词上还有些悟性,对于八股文章却是深恶痛绝,所以才不合贾政的意罢了。
也是在这回中写道:一日贾代儒因有事回家,留下一句七言对联,命学生对了,明日再交作业。可见“对对子”也是学堂里的正经功课。
而宝玉在这方面显然是强项,深得塾掌称赞的,这从《大观园试才题对额》一回中可以得到充分表现,他吟诗作对的急才相当惊人,非但出口成章,亦且文采斐然,像“绕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脉香”,像“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”,像“吟成豆蔻才犹艳 睡足荼蘼梦亦香”等,真是余香满口,纸上生花,连饱学之士们也甘拜下风——虽然不免有恭维附和之嫌,但是贾政课子甚严,也忍不住点头微笑,可见十分满意。
游至蘅芜苑,许多异草珍卉,众人皆不认识,惟有宝玉指点说明这是薜荔藤萝,那是青芷紫芸,引经据典,如数家珍,不负了宝钗曾说他“旁学杂收”,也不负了由他来为大观园题额。
后来大观园竣工,贾政就命人悬了那些对联出来,虽然书中解说此举是为了投元妃之好,使其知宝玉之长进;但同时也可以看出这些对联相当拿得出手,足以为园林增辉,不然也不会刻出来现丑了。
接着元春命众人各题一匾一诗,惟命宝玉独作四首。黛玉悄悄帮他做了一首让他打小抄,元春看后,喜之不尽,称赞说:“果然进益了!”又特别指出黛玉替作的那首“杏帘在望”为前三首之冠,并因此命名“稻香村”。
元春可是不用跟宝玉说客气话的,所以这里是真心称赞宝玉的长进,但同时也看出,黛玉的诗才还是要比宝玉高出一大截子的,代作之诗一眼就能分出高下来。
后来贾宝玉搬入大观园,曾作四时即事诗,在王孙公子间广为传诵,一时上门倩诗求画者众多。而此时,宝玉不过才十二三岁,已然能此,倘非生于豪门,纵在贫门薄宦之间,亦堪称少年仲永了。书中虽以反语讽他“镇日家作这些外务”,我等读者却不可误解了去,真当作宝玉无才。
至于后文海棠社、菊花社、柳絮社多次较量,宝玉始终落第,则多半是因为李纨给众人面子,拿宝玉开涮罢了,不能当真。
第九回之后,书中很少再提宝玉上学的事,倒是专门写到宝玉收拾了外书房读夜书,但是因为没有秦钟做伴,多少有些扫兴,所以也没详写到底读的怎么样,又读些什么书。
倒是第七十三回中,有一段关于宝玉功课的大盘点——书中说,赵姨娘的丫鬟小鹊来报信说赵姨娘在贾政面前吹了耳旁风,要他仔细明天问话。宝玉听了,顿时发起愁来,只好临时抱佛脚,理熟了功课,以备查考:
“如今打算打算,肚子内现可背诵的,不过只有《学》《庸》《二论》是带注背得出的。至上本《孟子》,就有一半是夹生的,若凭空提一句,断不能接背的,至《下孟》,就有一大半忘了。算起五经来,因近来作诗,常把《诗经》读些,虽不甚精阐,还可塞责。别的虽不记得,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,纵不知,也还不妨。至于古文,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,连《左传》《国策》《公羊》《谷粱》汉唐等文,不过几十篇,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,虽闲时也曾遍阅,不过一时之兴,随看随忘,未下苦工夫,如何记得。这是断难塞责的。更有时文八股一道,因平素深恶此道,原非圣贤之制撰,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,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。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,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,或承起之中,有作的或精致,或流荡,或游戏,或悲感,稍能动性者,偶一读之,不过供一时之兴趣,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。如今若温习这个,又恐明日盘诘那个,若温习那个,又恐盘驳这个。况一夜之功,亦不能全然温习,因此越添了焦燥。”
从这段话里看出,宝玉可并不是整天只读茗烟孝敬的那些“飞燕、合德、武则天、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”,正经书看得也还真不少,不但“四书五经”乃至史书古文都是读过了的,连八股文也读了,只是因为他读书是为了兴趣而不是为功名,所以各书读得有深有浅罢了。像《庄子》、《离骚》等那是随手拈来,但是八股文章就没什么大研究了。
不过,贾政后来似乎也不强求了。第七十五回,仲秋节众人赏月,贾政命宝玉等作诗,贾母忙欲阻止,贾政却说:“他能的。”对儿子的本事很了解也很放心。
可惜这段诗没有录出来,脂砚斋说“缺中秋诗,俟雪芹”,是说想等雪芹诗写好了再补出来,也因此使我怀疑这一回文字不尽然是原稿,而是脂砚等人在草稿基础上补缀而出,所以贾敬之语有极不妥当之处。但这是题外话,此文且不论及。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下面一段文字:
“近日贾政年迈,名利大灰,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,因在子侄辈中,少不得规以正路。近见宝玉虽不读书,竟颇能解此,细评起来,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。就思及祖宗们,各各亦皆如此,虽有深精举业的,也不曾发迹过一个,看来此亦贾门之数。况母亲溺爱,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。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。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,怎得亦同宝玉才好,所以每欲作诗,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。”
看来,到了《红楼梦》第七十五回,贾政已经不指望儿子走仕途经济之路了,于是开始正视起作诗的本领来,而不以举业相逼了。程高本后来把这段话删了,因为与其续写的宝玉中举相矛盾。
之后不久贾政又有一次找宝玉、贾环、贾兰来当众写《姽婳词》,宝玉的表现更是令人叹为观止。一篇长歌行写完,众人一边念一边赞,念完了“都大赞不止,又都从头看了一遍。”
贾政笑道:“虽然说了几句,到底不大恳切。”——既然是“笑道”,可见已经很满意,自觉在众人面前有了光采了,于是对三个学生说:“去罢。”
对于贾政来说,没有骂,就是夸,能笑一下,那已经是无上之誉。到这时,父子俩已经取得了相当程度的理解与共识,天伦之情令人动容。同时可见,宝玉不仅才情过人,而且旁学杂收,学问渊博,如果读者仅从他“潦倒不通世务,愚顽怕读文章”,就以为他不读书没学问,“腹内原来草莽”,可就真是“混帐话”了。
那只能说明,你不是宝玉的知己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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